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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孔元】

1. 緒論：“入關”的悖論

在分析“入關”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弄清楚何為“入關”？在這里，僅選取兩個最具代表性的觀點做一說明。根據(jù)“入關學”概念提出者、知乎用戶“山高縣”的論述，中國無法在當今世界獲得理解和支持，并屢屢碰壁和挨打的核心原因在于，中國是美國主導的以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為“中華”正統(tǒng)的世界秩序中的“女真”“蠻夷”。女真只有“入關”，才能打破大明對女真的文化控制、貿易控制等，實現(xiàn)女真的獨立自主?！叭腙P”要解決的問題是國際話語權喪失導致的“女真”被剝削與帶來的瘋狂內卷化為主。根據(jù)微信公眾號“關寧錦評論”的論述，中國就像身居東北苦寒之地的建州女真，而美國就像是爛到深處卻積威不滅的末代大明。女真想盡辦法，想讓秩序中央的大明王朝接納自己，為此不惜稱臣、納貢、折盡尊嚴，可在大明的眼中，女真仍然是最冥頑不開的“蠻夷”，女真越是卑微，就越是低賤；女真越是示弱，就越是要面臨大明的“犁庭掃穴”；女真越是委曲求全，就越是要面對嚴重的生存危機。

參考二者的闡述，再結合微信公眾號“山高縣”刊登的文章《入關學總論篇》、《寫給小白的入關學入門百科》、《入關學的哲學思辨和最終目的》、《淺談疫情后的險惡國際形勢及我們的應對》，以及微信公眾號“關寧錦評論”刊登的文章《為何入關：在百年大變局之下，對中國人追求美好未來的思考》。我們可以將“入關”的基本特點和內容概括如下：

首先，“入關”是批判的口號，它指向以美國為主導的不公正世界秩序。在“入關”的倡導者看來，當前的世界秩序，本質上是一種全球化依附秩序，存在著事實上的不平等，這種全球化不是真正博愛的國際主義，而是在污名化許多后發(fā)國家對自己應有幸福的追求。中國是這種污名化的受害者之一，不僅沒有和平發(fā)展的權利，更是可能面臨被美國主導的西方國家“犁庭掃穴”的命運。

其次，“入關”是反抗的口號，它動員全球被壓迫者推翻不公正的世界秩序?！叭腙P”沒有停留在批判層面，而是主張反抗，號召全球被壓迫的國家集體行動，推翻不公正的世界秩序。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必須扮演領導角色?！叭腙P”的倡導者把中國的領導使命與中國的崛起結合起來，于是反抗的行動，就被描繪成挑戰(zhàn)世界霸權的權勢之爭?！叭腙P學”將現(xiàn)在的國際關系理解為一個單極格局，在這個單極格局中，某個國家為了實現(xiàn)崛起，必須挑戰(zhàn)現(xiàn)有霸權。而為了實現(xiàn)“入關”的目標，“蠻夷勢力”要在大明實力碾壓的情況下積攢實力，靠著挖參、摸魚的辦法搞來一戰(zhàn)的本錢，并提升女真文化的自信實力、經(jīng)濟實力、戰(zhàn)爭實力、國際影響實力。

過多的權勢之爭，使得“入關學”彌漫著現(xiàn)實主義政治的權力硝煙，這種權力政治最終是為了贏得更多的利益，因此“入關學的最終目的是分蛋糕”。在講述這種權勢之爭時，“入關”的倡導者們有著較強的地緣政治視野，他們將中美矛盾描述為大西洋世界所代表的海洋秩序對歐亞大陸的沖突，認為美國的繁榮壯大和歐亞大陸的普遍繁榮、和平與安定有結構性矛盾。對美國的抗爭首先表現(xiàn)為地緣上的“入關”，具體指控制南海和馬六甲等世界上最重要的貿易樞紐海域，以及印度洋航線，輔之以在亞非拉地區(qū)的“曲線救國”，通過破除美國的地緣政治封鎖，贏得生存、發(fā)展和挑戰(zhàn)的機會。

最后，“入關”是開放的口號，它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其一是“入關”仍然停留在號召階段，在學說發(fā)展方面，仍然保持開放性；其二是在“入關”之后的世界秩序勾畫方面，沒有系統(tǒng)性想法，因此在制度建設方面有高度的不確定性?！叭腙P”的倡導者并不致力于發(fā)展為某種學派，而是強調它的開放性，任何人和流派，都可以加入，“誰行誰上，誰上都得先入關”。另外，“入關”目前主要關心的是喚醒民眾，灌輸反抗和革命的意識，但對于具體的行動路徑和“入關”后的世界秩序缺乏規(guī)劃?！啊螘r入關，如何入關，入關之后做什么’，在當下還并非入關學所考慮的核心問題”。

綜上看出，“入關”本質上是互聯(lián)網(wǎng)民間思想者借鑒中國歷史資源所形成的對于當下世界秩序的一種戰(zhàn)略性愿景，它雜糅了道德想象和權力政治，但卻沒有提煉出一致系統(tǒng)的說辭。這種雜糅性質使得這種口號充滿矛盾性質，這種矛盾性集中體現(xiàn)為道德想象和權力政治的“錯位”，這種“錯位”表現(xiàn)在對于“蠻夷”的理解和界定上?！叭腙P”的倡導者們一方面批判當下國際體系的不公正，認為這一體系存在著中心對于邊緣的支配關系，這種支配關系最終演化為一種文明對于野蠻的話語論斷；但另一方面又甘于這種被定義的“蠻夷”身份，并借用“入關”這一中國歷史典故，將美國比喻為“大明”，將中國比喻為“建州女真”，“入關學”的倡導者則自稱“建州民 / 奴”，將自己矮化為當下國際體系的“野蠻勢力”，從而間接地對該體系表示了認同。

在4月16日發(fā)布的《懂點兒啥》節(jié)目中，主播董佳寧分析了兩條“入關學”在網(wǎng)絡上火起來的原因（當期節(jié)目截圖）

當然，“入關學”的倡導者們也注意到這種話語的緊張關系，并自我辯護稱：“蠻夷，指的是我們在北美奴隸主匪幫統(tǒng)治世界情況下的生存狀態(tài)，而不是說我們真是蠻夷。入關，指的是打破奴隸主匪幫統(tǒng)治體系的路徑?！被蛘邚娬{：“中國蠻夷論，指的是應對美利堅帝國時應該擺正的位置，而不是說我們真是蠻夷?！彼麄冇绕渥⒁獾竭@種被界定的身份，本質上是美國話語霸權的結果，因而格外看重“入關”所蘊含的“話語權”之爭的含義。但在美國“主人”的系統(tǒng)壓迫下所積壓的憤恨情感，使得“蠻夷”的身份對于“入關學”的倡導者們具有格外的吸引力，這種被“他者化”的身份，給了他們一個可以進行無盡宣泄的借口，從而為自己的“復仇計劃”大開方便之門。由于這種道德立場的曖昧性，“入關”對地緣政治戰(zhàn)略的推崇，就淪落為冷冰冰的權力政治。

在這個意義上，“入關學”提出了正確的問題，但卻沒有規(guī)劃好實現(xiàn)自己目標的路徑，而這種失誤本身又是基于它所提出的正確問題的結果?？吹竭@一點，并不意味著否定“入關”的價值，而恰恰是要從中分離出更具理論探討意義的閃光點，從而對于當下的世界秩序，以及中國在其中的位置，形成更系統(tǒng)的表述。出于理論的自洽，“入關學”的完善需要融合中國歷史的其他元素，從中我們能看到對于當下國際體系的兩種認識，并編織出關于中國崛起的兩種不同知識論圖景。

2. “入關”的敘述：衰退與取而代之

“入關”有一種文明史的敘述框架，它建立在一種邊緣取代中心的地理想象之上，它經(jīng)常發(fā)生在一種強勢文明的衰敗之際，為野蠻勢力的入侵提供可乘之機。入侵往往能夠取得軍事和政治的成果，野蠻勢力在征服文明勢力之后，建立自己的政權統(tǒng)治，但由于文教力量的薄弱，野蠻勢力并不能撼動所征服地區(qū)的文明傳統(tǒng)，只能將自己轉化為所征服文明力量的捍衛(wèi)者，來鞏固自己統(tǒng)治的合法性。

在中西文明史觀中，這種敘述框架都占有獨特的位置。從中國來說，秦始皇一掃六國，取代衰敗的周朝天子，最終確立中國大一統(tǒng)，可以被視為邊緣對中心的取而代之，但由于嚴酷的律法統(tǒng)治，秦朝二世而亡，最終讓漢初統(tǒng)治者意識到文教力量的重要性，并將周以降的禮法之治內化于自己統(tǒng)治合法性的論證之中。在之后分合的歷史演進中，“野蠻勢力”入主中原的故事在不斷上演，蒙古入主中原建立元朝統(tǒng)治、滿族“入關”建立大清統(tǒng)治，但都無法撼動秦漢以降的文教格局。這種民族交融的歷史，鑄就了多元一統(tǒng)的中華文明觀，并成為支撐中華文明延續(xù)的重要文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