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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義華:1921,中國思想界在爭論什么?
最后更新: 2021-06-13 09:00:47《清代學術(shù)概論》其實并沒有對清代所有這些學術(shù)流派作全面介紹與分析。他說:“有清一代學術(shù),可紀者不少,其卓然成一潮流,帶有時代運動的色彩者,在前半期為‘考證學’,在后半期為‘今文學’……本篇所記述,以此兩潮流為主,其他則附庸耳?!敝攸c就在考證學與今文學這兩大潮流如何形成與發(fā)展,所以,原定書名《前清一代中國思想界之蛻變》可能倒更為確切。
為和歐洲文藝復興歷史相呼應,梁啟超對清代思想界的蛻變作了一個總的概括:“綜觀二百余年之學史,其影響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復宋之古,對于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于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于一切傳注而得解放?!?
按照這一框架,《清代學術(shù)概論》將清代前半期考證學或考據(jù)學的發(fā)展,視為第一步與第二步之解放,而將經(jīng)今文學的興起視為第三步、第四步之解放。敘述前兩步之解放,較多利用了前人研究成果,而敘述第三步、第四步之解放,特別是敘述康有為作為中心帶領梁啟超一道推動經(jīng)今文學運動的歷史時,則幾乎全部為梁啟超所獨創(chuàng)。
由于將清代二百多年考證學與經(jīng)今文學視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梁啟超在敘述考證學與今文學的眾多學人所取得的成就時,強調(diào)就是因為這些學人具有和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學人同樣的“科學的研究精神”,顧炎武以來許多學者所追求的經(jīng)世致用,以及乾嘉漢學家經(jīng)常提及的“實事求是”,都體現(xiàn)了這種精神。而在“校其所以不如人之故”時,梁啟超則反復說明正是因為沒有始終堅持這種科學的研究精神。
我以為,這一部著作最為可貴之處,就在于梁啟超以科學的研究精神,對康有為和他本人所推動的經(jīng)今文學運動的是非得失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敘述和有相當深度的檢討。我以為,他的這種自我批判精神,有力地提升了《清代學術(shù)概論》這部著作的學術(shù)價值。
康有為在晚清經(jīng)今文學運動中的地位,梁啟超給他的定位是“蓋斯學之集成者,非其創(chuàng)作者也”。康有為嚴劃經(jīng)古今文分野,以為凡東漢晚出之古文經(jīng)傳,都是劉歆所偽造。于是正統(tǒng)派所尊崇所仰賴的學術(shù)依據(jù),諸如許慎、鄭玄等東漢古文學術(shù),在康有為筆下皆成了偽史成了偽書。梁啟超認為,由此,康有為將以復古求革新的文藝啟蒙運動發(fā)揮到了極致,繞開東漢,回到西漢,既宗奉董仲舒張揚的《公羊》學,又從董仲舒的啟示倡孔子改制,以為六經(jīng)皆孔子所作,堯舜皆孔子依托,而先秦諸子亦無不以托古改制為基本手法。這是對乾嘉漢學正統(tǒng)派的顛覆,是對莊存與等常州學派以及廖平之學的張揚,一瞬間確實驚世駭俗,但正如梁啟超所說,這一套學說,也未能擺脫“中國思想之痼疾”,即“好為依傍”與“名實混淆”。
梁啟超很直白地指出,這和康有為本人有密切關(guān)系:“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jù)或曲解證據(jù)”,“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nèi)沃饔^,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于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尤其是欲仿效歐洲宗教改革,圖謀在中國建立孔教,完全脫離中國實際。這完全違背了“凡立一義,必憑證據(jù)。無證據(jù)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的科學精神。
梁啟超回顧自己早年曾協(xié)助康有為撰寫《新學偽經(jīng)考》與《孔子改制考》,檢討自己“吾學病愛博,是用淺且蕪,尤病在無恒,有獲旋失諸”,“有為太有成見,啟超太無成見”,并明確宣布:“啟超自三十以后,已絕口不談‘偽經(jīng)’,亦不甚談‘改制’。”屢起而駁康之建孔教、祀天配孔諸義。應當說,梁啟超在這里所進行的自我批判和對乃師康有為的批判,方才是文藝復興精神的真正體現(xiàn)。
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的第三顆碩果,是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本書初版于1921 年,后曾多次重版,并被譯為英、法、日等十多種文字。一百年來,對這一部著作,肯定者,否定者,稱許者,駁斥者,詮釋者,引申者,過百盈千。所以,對于本書,無需多費口舌,加以介紹。
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一點,就是梁漱溟介入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時,知識基礎和其他學人有著很大差異。1916 年他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了研究佛學的成果《究元決疑論》,引起蔡元培的注意,被聘為北京大學專講印度哲學的特約講師。所以,他對印度文化有較多心得。
梁漱溟(1893—1988)
他又出身儒林世家,父親梁濟1918 年殉清自盡,儒家文化傳統(tǒng)極為強烈的影響力更深深震撼了梁漱溟。因此,他能夠跳出東西方文化二元對立這一思維模式,通過西方、中國、印度這三大文明的比較,對這三種文化做出迥異于他人的新的解讀。
梁漱溟以“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為題做了一個系列講演。他看到,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其實形成于彼此非常不同的環(huán)境,有著彼此非常不同的人生路向,形成了非常不同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價值追求。他認為,西洋生活是直覺運用理智的,人們單純地認知到我在,他們所建立的是一個“小我”,是與物相對立的我;中國生活是理智運用直覺的,人們所建立的是“大我”,不是“分別我執(zhí)”的我,而是“俱生我執(zhí)”的我,不關(guān)注物之間的分別,追求的是人與物交融為一體;印度生活是理智運用現(xiàn)量的,是“我”與“物”的完全消弭。這三種不同的生活,決定了這三種文化不同的路向:西方文化“所走的是第一條路向——向前的路向”,即征服自然、改造環(huán)境的路向;“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diào)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
梁漱溟對于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的分析和概括,都具有明顯的局限性、片面性,但是這些問題并不能掩蓋他視野的開闊和觀察的深刻。他所說的三種文化,實際上是三種文明,這些文明各有自己產(chǎn)生與生長的路徑,各有自己的是非得失。他力主每一種文明都要善于吸取其他文明之所長,補自己文明之所短,但都不能丟掉自身的主體地位。這也許就是這部著作的真正價值之所在。
波提切利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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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 吳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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