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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的審理到此告一段落，隨著諸多信息的披露，社會輿論對詹周氏的態(tài)度也分出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認為，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更何況詹周氏這還是“謀殺親夫”，行為極其惡劣，對社會造成了惡劣的影響，對此等毒婦懲罰就該仿照古時的極刑，游街示眾再絞死不說，還得浸豬籠，騎木驢。

而另外一派則認為，詹周氏殺夫情有可原，她原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是被丈夫的惡劣行徑逼迫才舉起了殺人的菜刀。她的悲劇是封建社會造就的，她才是真正的犧牲品，考慮到以上因素，法庭應該對她網(wǎng)開一面，免除死刑。

兩派觀點的支持者圍繞“詹周氏是否該被免除一死”，在媒體上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其中最有影響力的莫過于知名作家蘇青。她曾是和張愛玲齊名的人物，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寫成《結(jié)婚十年》一書，在里面道盡了如何對婚姻失望以及選擇離婚投身工作的心路歷程。因此，蘇青對于詹周氏在婚姻中所遭受的痛苦，有著一份天然的感同身受。

在1945年6月出版的《雜志》月刊上，蘇青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為殺夫者辯》的文章，一針見血地指出詹周氏殺夫是遭丈夫長年累月虐待所致，又受封建思想荼毒，沒有申訴冤屈的門路。諸多負面情緒沉積難以壓制，求生不得求死無門的她出此下策才揮刀殺了人。而根據(jù)辦案人員的走訪調(diào)查，痛苦萬分的詹周氏的確曾嘗試過服藥自戕，幸或不幸地被人發(fā)現(xiàn)拉去醫(yī)院搶救，才撿回了一條命。

“生活悲慘，精神郁傷，常受了委屈和難堪，經(jīng)年累月的苦悶使心理變態(tài)，從來沒有過離婚的念頭，她也試過自殺，但是沒有死成，所以她只有殺人了。”——蘇青

除此之外，蘇青還辯駁說，詹周氏殺人時應的確處于精神失常的狀態(tài)，她質(zhì)疑法院所請法醫(yī)恐怕并無精神疾病診斷的經(jīng)驗，又舉例自己所知的某位法醫(yī)為占強奸案受害人便宜，竟肆意更改鑒定結(jié)果，以證明汪偽政府內(nèi)部主導案件偵辦的官員盡是些胡作非為的蛀蟲。

與張愛玲齊名的知名女作家蘇青，因其與陳公博私交極深，備受爭議

以案件公開的資料和犯罪心理學分析，詹周氏殺夫時處于精神失常狀態(tài)的可能性很大。在刑事案件中，作案人碎尸的目的無非兩種，一是掩蓋罪證，藏匿痕跡，把尸體切割成小塊更容易轉(zhuǎn)移和掩埋，比如杭州許國利殺妻一案中，他就是將尸體分解沖入下水道，再偽造妻子失蹤的假象；二是彰顯力量，過度殺戮通常標志著情緒宣泄，有些有嚴重心理疾病的作案人甚至會收藏受害者的部分尸塊和器官，當做某種戰(zhàn)利品。

而在詹周氏殺夫一案中，以上兩種情況都不符合，首先詹周氏在完成分尸后沒有任何躲藏掩飾的行為，這導致她在犯罪現(xiàn)場被抓獲；其次，詹周氏將尸體分解后裝入木箱，僅僅是因為前一日她恰好典當了箱內(nèi)剩余的衣服以置辦排骨年糕攤，而非像變態(tài)連環(huán)殺手一樣用于收藏，屬于臨時起意。

綜上所述，詹周氏的犯罪更像是重壓下精神崩潰后的激情犯罪，這在很多遭受長期家暴最后殺死丈夫的女性身上都有體現(xiàn)。王瞎子的證詞里也提到他叩開房門時詹周氏處于完全的失神狀態(tài)，不躲不閃，只是一個勁兒的自語殺了人。在當時媒體刊登的報道中，也有醬園弄的居民提到被捕當天詹周氏還曾念叨有個聲音叫她殺，結(jié)合她初上法庭一心求死不做任何掙扎對此事只字不提，只是到后面才愿意說出的情節(jié)以及平日里為人和善的事實，詹周氏殺夫一案以死刑論處確實量刑過重。

蘇青的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了轟動，于是她趁熱打鐵，在7月刊的《雜志》上開辟了“殺夫案筆談”的專欄，多位作家爭相撰稿請求法院再審時能額外開恩，給詹周氏留一線生機。

然而在上海灘橫行霸道的大漢奸羅君強正沉醉于弄權(quán)之中，他以“清官”自居，要求法院不需理會民間的議論，只管判處死刑。羅君強向來認為自己是周佛海的親信，希望靠著抱好這根大腿，做個人上人?？赏魝握推ù簏c兒的地盤，官位就那么多，有權(quán)的官位就更是稀少，羅君強多年都干的是有名無實的活，比如司法行政部的空頭部長，好不容易熬成汪偽上海市府的秘書長又兼“警稅團”的副團長，總得找個機會顯擺一下到手的權(quán)力。

就這樣，詹周氏再審被判維持死刑。

正當詹周氏的命運進入倒計時之際，歷史的車輪滾滾而來，一切又有了轉(zhuǎn)機。

時間迫近1945年的8月，汪偽政府的崩潰已是板上釘釘，各部門機關都亂成了一團，一位外國教會的嬤嬤此時出面作證詹周氏已懷有身孕，必須等孩子生下來才能執(zhí)行死刑。此時汪偽政府的司法機關已徹底癱瘓，沒人再去認真驗證，細究這證詞是否可靠，只是草草將詹周氏收監(jiān)，當做她確實是個孕婦處理。

這一拖就拖到了抗日戰(zhàn)爭勝利，日本宣布投降，上海光復，蔣介石高興之余大赦天下，詹周氏從死刑改判無期，繼而又從無期改判15年有期徒刑。

又是幾年過去，上海喜迎解放。1951年，已經(jīng)在提籃橋監(jiān)獄服刑7年的詹周氏接到有關部門的通知，準許她取保候?qū)彙？伤谏虾Ｅe目無親，無處可去，政府便為她安排到了鹽城的大豐農(nóng)場。

1990年7月刊《上海灘》雜志上詹周氏的近照 作者供圖

自此，周惠珍過上了平靜安寧的生活。后經(jīng)人介紹，1959年她在大豐農(nóng)場結(jié)識了炊事員嚴少華，兩人結(jié)為夫妻，后半輩子相濡以沫。

嚴少華本是四川人，孤身流落上海，被有關部門收容送到大豐農(nóng)場。結(jié)婚時，嚴少華44歲，周惠珍46歲，由于年齡已高，外加戰(zhàn)亂歲月中身體受損，已經(jīng)不適合生育。他們都很喜歡小孩，因此認了很多鄰居家的孩子當干兒子、干女兒。嚴少華去世后，還經(jīng)常會有干兒子、干女兒上門來看望干媽周惠珍。

1990年，《上海灘》雜志編輯徐平對已經(jīng)改名為周惠珍的她進行了采訪，她說：“領導一直蠻照顧我的，我田里做了沒幾天，就把我調(diào)到托兒所，一直做到1983年退休?！?

周惠珍對自己后半生的生活非常滿意，她的房間里擺滿了靠自己勞動換來各種物品：五斗柜的煤油燈旁，放著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而在放置煤油爐的桌子上，還有一只電飯煲。她驕傲地對來訪的編輯說：“除了這房子，屋里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私人買的，蠻好，現(xiàn)在每個月有退休工資100元出頭?！?

在《上海灘》那篇彌足珍貴的采訪里，編輯徐平還記錄下了這樣一個樸素的細節(jié)：“周惠珍已經(jīng)走過了75年，這些年，她最看重的，恐怕是床頭柜上，玻璃板下，她和嚴少華兩張一模一樣的結(jié)婚照，還有一張印有紅色大印的大豐縣選民證……”

是啊，歷史的陰影處，免去詹周氏一死的或許是文人的筆桿、教會的援手、亦或是市民的同情、歷史的偶然，但真正予她生路的是新生的人民政府。

不再作為詹云影的妻子而存在，是勞動者周惠珍，也是選民周惠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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