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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璋:千古奇冤——焚書毀圖劉大夏
關鍵字: 鄭和鄭和下西洋檔案被毀劉大夏明史成化宣德至于為什么這一時沖動的同人,最后能夠蓋過所有其它認真寫設定的同行,我倒覺得不難解釋:畢竟,誰不喜歡更加激烈的沖突與劇情呢?就算是剛剛還這么辛苦為劉公正名的我,如果真開了一本穿到成化年間的書,如果真寫到了劉大夏的劇情,那我會怎么選擇?是會選擇在劉大夏離開后從落滿灰的倉庫里把書再翻出來的世界線?還是會選擇神兵天降,救下海圖與未來的世界線?
顯然是后者啊,與爽比起來,考證重要嗎?!
……更何況,鄭和海圖,確乎是沒有流傳到后世的。
寫到這里,我們似乎已經(jīng)大致證明了劉大夏的清白,他并沒有燒卻那些珍貴的海圖,他只是在某個時間點藏起了這些海圖,并因此而得到了他人的尊重……不過,是這樣嗎?
作為官至尚書的重臣,同時也稱得上一代名臣,劉大夏《明史》有傳,從他鄉(xiāng)試出仕,一直記錄到歸家而卒,生平事跡,一一錄之,卻唯獨沒有關于鄭和海圖的這部分!
要知道,這是明代啊,士人以廷杖為榮的明代!清流們點開了所有蹭熱點的技能樹,刷滿了所有騙聲望天賦的明代!劉大夏的這起事跡,如此典型,足以讓任何以“直臣”、“錚臣”為標志的士人喜出望外,將之奉為生平亮點,可偏偏,在收入國史的傳記當中,卻沒有這件事情?
也許,是資料丟了?畢竟,明清之際,戰(zhàn)火交加,許多典籍從此永絕,到了清人修明史的時候,很多事情不可復得,也是說得過去的。
然而,我們上面曾經(jīng)提到過史潔珵、宋宗元這兩個名字,史潔珵于康熙年間作《德育寶鑒》,宋宗元于乾隆年間作《正經(jīng)》,兩書中皆錄有劉大夏匿海圖事,而且還都是詳細到了預言他必將當上兵部尚書的版本。兩者時代一前一后,正好覆蓋了《明史》修撰的時期,從這個角度來講,修書者沒有見到這條資料,是說不過去的。
實際上,在記錄劉大夏生平的典籍資料中,沒有提到鄭和海圖事的并非孤例,比如說:
林俊,成化年間錚臣,以“死諫驚天變”而留名史籍,他是劉大夏的同事和好友,并在劉大夏死后,為他作了墓志銘,在這篇碑文中,回顧了劉大夏的生平事業(yè),卻完全沒有提到鄭和海圖的事情,這,又是為什么呢?
細看全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劉公神道碑文》與《明史*劉大夏傳》的共同點可遠遠不止無視鄭和事情這一處……比如說:
這里的紀錄寫的相當簡略,但與《明史》對照,就能看的比較清楚了。
劉大夏少年成名,科場早達,很年輕的時候便為庶吉士,成了儲相之選。他的履歷起于兵部,先作國防部檔案司一處處長,再任國防部檔案司司長,在司長的位子上時,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當時還是成化早年,活躍在舞臺上的權(quán)閹中,以汪直(沒錯,就是他,與方應物內(nèi)外勾結(jié)的“死太監(jiān)”?。┳顬橐邸:兔髑鍟r期的大多數(shù)權(quán)閹不同,汪直的風格很唐宋:他好武事,也確有邊功。
這一天,汪直聽說越南和老撾打仗,還打輸了,就向皇帝進言說:安南之地,秦人辟之,漢人復之,唐設交管,宋伐升龍,就是本朝,也有張國公南征偉績。如今圣天子在上,他們國中生亂,我們應該趁機去打回來,打下來后,把不聽話的人小腳趾砍掉,從此以后,就沒有交趾,只有交州!
皇帝說,好!汪直就趾高氣揚的來到兵部,要調(diào)取永樂年間對安南用兵的紀錄,以作參考??蓜⒋笙膱詻Q的把檔案扣了起來,就是不給,還說服了當時的兵部尚書,終于把這件事平息下來了。
……以上,便是劉大夏藏匿安南檔案的完整事跡,
從上面兩則記錄來看,我們似乎可以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論:劉大夏不止藏過(或燒過)鄭和的海圖,還藏過征安南的檔案,而在資料取舍上,《明史》的修編者們沿續(xù)了林俊的選擇:舍鄭和事件,而取安南事件。是嗎?
這樣說,對,但也不全對,因為,翻檢更多史籍,我們會發(fā)現(xiàn),《明史》的取舍并不只是和林俊相同,還和谷應泰的《明史紀事本末》相同,和尹首衡的《明史竊》相同,和鄧元錫的《皇明書》相同,和袁袞的《皇明輔世編》相同,和傅維麟的《明書》、徐乾學的《明史列傳》,和王世貞的《兵部尚書劉大夏傳》相同……所有這些典籍,所有這些作者,他們?nèi)甲髁送瑯拥娜∩帷?
如果上面那些材料的說服力還不夠的話,我們不妨再來看看這段話。
但是,為什么呢?按理說,這兩則材料同樣發(fā)生在劉大夏擔任兵部郎中的期間,同樣是力拒中貴——以及中貴所代表的皇帝的不正當?shù)囊?,多么完美的表現(xiàn),并在短短幾年間復刻,足以相互輝映,這么漂亮的材料,為什么一定要舍棄其中之一呢?
在我看來,這個取舍的原因,相當簡單:因為……劉大夏,他根本就沒和鄭和海圖打過交道??!
在考察歷史資料或文學故事時,“事跡的復刻”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現(xiàn)象:遠的,有桀與紂那幾乎一樣的惡行,近的,有南北朝時那些瘋癲程度差不多的君王,從山東到浙江,幾乎每個地方都會有乾隆品嘗并賜名的小吃,而從四川到湖北,諸葛亮發(fā)明過的饅頭豆腐乃至牛肉干,足以塞滿最大號的廚柜;任何評書當中,總能找到“廢柴主公、搖扇軍師、白袍小將和黑臉莽漢”的組合,至于過五關斬六將的黃飛虎,和過五關斬六將的關老爺,那,應該是咱們每個人都曾經(jīng)比較過的困惑罷?
畢竟,故事的結(jié)構(gòu),終究就只有那幾十或幾百種,而精彩且又符合人物設定的故事,更是可遇不可求,象這種與人物形象特別契合而又精彩的故事,在傳說中被不停的變形、復制,于神話或民間文學史的領域中,真是最為常見的事情。
在我看來,劉大夏的冤屈是雙重的:他不僅僅是沒有燒毀海圖,不……不止于此!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與鄭和海圖發(fā)生過什么關系!他早年最著名的事跡,是藏匿檔案來對抗權(quán)閹汪直。而隨著時間流逝,口口相傳,事實被傳頌者按照自己的誤解或喜歡來重新上色:對扛一名很早就倒臺的太監(jiān)?怎么比得上對抗皇帝的索求更加痛快?安南?沒人聽說過的地方,怎么比得上就修建在南京城里的寶船廠!
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劉大夏就莫明其妙的變成了比他本來事跡更加偉大且戲劇化的英雄,勇敢地用違反大明律的行為,來阻止皇帝輕浮的妄行,并因此贏得尊重,被認為是真正的重臣之器。
而之所以這件如此有名的傳說沒有被收錄進《明史》,在我的判斷中,是因為在雍乾時期,仍有足夠多的資料留存,使修史者能夠分清哪些是歷史中的真實,哪些又是后人增飾的光彩。
畢竟,劉大夏和大多數(shù)明臣還不一樣,他是雍正年間認定有資格增祀歷代帝王廟的七位朱明臣子,與李文忠、楊士奇、于謙們并列,以這樣的身份,他的相關事跡,是不可能不被作極細的調(diào)查與鑒別的。
甚至,我還有一種猜想:張廷玉們能夠如此果斷地把這么精彩的一段材料刪除掉,很可能是因為,直到滿清中期,鄭和海圖——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罷——還留存在皇家檔案之中,能夠隨時調(diào)閱到原件的編者們,當然就只會用大笑來面對顧起元——以及之前之后各位同人們——的創(chuàng)作。
但是,正如我們總是看到的一樣:人民,最廣大的人民,先天就更喜歡戲劇和野史,而不是嚴肅的正史,先天就更喜歡精彩的故事,而不是干巴巴的考證。所以,最終留存下來,贏得最大市場份額的,不是認真考證、存之國史的張廷玉們修的傳記,不是有所憑依、仔細拓展的陸樹聲們的故事,而是顧起元的版本,這個最夸張,最激烈,最容易讓人們興奮起來,讓人們引申和借用的版本。
順便說一下,就算是征安南的檔案,也同樣在傳言里遭到了“被焚”的命運,清康熙年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劉大夏安南焚籍”的版本,所幸,這個版本最終沒能廣泛傳播,劉大夏也終于逃脫了以“Double Firer”(雙料縱火人)之名被人銘記的命運。
劉大夏作為曾經(jīng)的名臣,今天的名聲,可以說是相當之差:特別是在論壇之類的地方出現(xiàn)時,十次倒有九次半要作為“萬惡的拖后腿的保守勢力”的代表,歸根結(jié)底,這都要算到顧起元的身上,而如果沒有之前陸樹聲嚴從周們前后數(shù)十年的鋪墊修飾,顧起元大概也不會如此自然的把“當焚之”給修正成“焚之”并傳諸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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